籌備婚禮之白痴指南

就等婚禮那一天了。

她已經知道鑽石的尺寸、也歷經婚紗外拍的折磨,信用卡公司幫你代墊了喜餅及婚紗的鉅額帳單,你知道,「遲早要為這一切付出代價」。但是,你沒有時間猶豫、踟躕,看著四十一年歲月快速倒帶,或是懷抱一種江洋大盜被緝捕歸案、押赴午門的悲壯心境,不,你得提槍快跑前進,因為籌辦婚禮的繁忙、細瑣、交互作用且層層疊疊,會壓得你心煩意亂,像是聯考倒數三十天的考生,沒有多餘時間傷春悲秋。

簡單說,「婚禮」這檔事,是你「個人生活撞進整個龐大社會系統」最具體的例證,你像在夢裡演出一齣舞台劇,一百八十分鐘的戲,卻得花你一輩子來排練,親族、同事、友人、同學等不同劇情支線,宛如假日撞進西門町廣場的路人,被某種命運線索織進同一套劇本裡,其複雜程度,約莫等於電影《教父》的劇情。

(是的,家族恩怨、風土習俗、龐大的密謀、善意的欺瞞、刺耳的爭吵、悅人的音樂及景色、還有地下經濟體系、現鈔運作的會計制,若要理解婚禮背後的糾葛夾纏,請一口氣看完《教父》第一集到第三集。)

婚禮如此複雜且累人,卻從來沒人警告我,我甚至想仿效國外知名的指南系列書,寫一本「籌備婚禮之白痴指南Idiot’s Guide to Planning Wedding」;但本文野心比較小,叫作「如何活著走回洞房--台式婚禮求生指南」。(姐妹篇:如何活著離開婚紗店

一、選餐廳:

婚宴地點是新人的主戰場,儀式演出的作業平台,從五星級飯店挑高樓層吊掛水晶燈的廳廊、門口像是水族館的海鮮餐廳,到充滿童年記憶與飛沙走石的國小操場,選擇如此多元,以致於你會懷疑,挑選婚宴地點比挑選丈母娘更困難。

決定餐廳的過程,對準新郎及準新娘是另一道火盃考驗,你們忽然變成美食節目的外景主持人,一攤又一攤試吃大同小異的喜宴大菜,足以讓你們在未來半年只想吃魯肉飯;你們又會發現,自己掉進「花開富貴專案」、「菁鑽尊榮專案」等各式各樣的名詞迷陣中,彷彿你們打算辦信用卡或高爾夫球場證,而親友試吃團的七嘴八舌、水酒鮮花汽球等等埋伏暗處的陷阱、場地桌次的分配、禮金及的拆帳原則,會不斷襲擊甚至動搖你結婚的念頭。

到頭來,整個過程像是婚姻制度中一項奇妙的設計,無論男女談了多久戀愛、寫過多少肉麻情書、說過多少海誓山盟,透過婚禮此一看似浪漫、實則處處算計的機關,你認識了陌生的他,他的家族,他可能禿頭的四十年未來。

二、列賓客名單:

列出賓客名單,是你檢查、更新自己PDAOutlook通訊錄的絕佳時機,也是你幾十年來人際關係的總清算。

你必須一口氣撥打五、六十通電話(或許更多),探詢對方出席婚禮的意願,一開始,你會像是經營客戶關係管理(CRM)的電話訪員,準備一套開場白、幾句「哈哈哈我終於晚節不保」之類的笑話,然後慢慢切入主題,彷彿你準備向朋友拉保險。

有時,你會聽見一些猶豫懷疑,關鍵字是「呃、可是、很抱歉」,那口氣像是把你當成電話詐騙集團;有時,原本不在你名單上的朋友,聞訊怒沖沖打電話興師問罪,好像你打算偷偷摸摸倒會出國。無論何者,都能讓你重新認識你自己,以及你的朋友。

三、挑禮服:

經過拍攝婚紗的漫長一天,你以為再也不必像是同人派對一樣,把自己打扮成史豔文及苦海女神龍;但你錯了,你必須陪著老婆大人,泡在婚紗店一整天,看她試完一整間的禮服,才知道婚紗公司的小陰謀:

免費禮服大多恐怖有如KTV大廳的沙發布,陪試婚紗的小姐(專業術語叫作「婚紗秘書」)會不斷說服妳換穿「九成新」或「全新」的禮服,不要懷疑,每一套都要五千到三萬元的跳錶費用(雖然你早已付過三萬到五萬不等的基本費率)。

所以,如果你的口袋不夠深,就必須泡在婚紗店裡,看著老婆像在五十元商店裡撈寶,拼湊出當晚要穿的三套禮服。(進場一套、敬酒一套、送客一套,這我也有意見,到底是誰規定的呀?)

四、組織工作班底:

是的,別忘了你正策畫一齣舞台劇,彩排、首演、謝幕都是同一天,而且每位進場的觀眾都買了門票,所以,你需要四到六位售票員在門口收錢、需要帶位的服務員(這裡我們稱之為「招待」),如果你打算準備一些七彩綜藝節目,就得備妥一位稱職的舞台總監、一位音控、一位場控,甚至一到兩位節目主持人。

所以,堅強的卡司是必要的,你必需動員可信賴的親友,組織一支可以綵衣娛親、可以處理危機的隊伍。

五、娛樂節目:

這是最艱難的部分了,絕大部分親友千里迢迢,放棄八點檔來吃一頓不見得美味的晚餐,除了禮金簿上的「在場證明」,一定希望有些餘興節目,顯得值回票價;更重要的是,如果你不希望他們無聊之餘,起鬨鬧一些「用保險套喝紅酒加蕃茄醬」、「用舌頭從新娘禮服裡掏出鵪鶉蛋」、「新郎胯下夾著啤酒瓶狂灑」之類缺乏想像力的老套,你最好想些花招,讓他們起了惻隱之心:

「阿,新郎都這麼老了,哪還好意思折騰他?」「阿,新娘都自爆打老公是她的假日休閒了,你還想要怎樣?」

所以,唱歌跳舞也好,猜燈謎跳火圈也好,來店禮滿額送也好,總之想些花招玩玩,撐滿該起身敬酒送客的空檔;否則,若你只打算讓賓客重溫介紹人冷若寒冰的笑話,或是拿一些大堆頭的場面話來墊檔,那就準備坐上刑桌被凌虐吧。

終於,婚禮當天,你像是圈豢多時的神豬,終於等到風光亮相的時刻,新郎站在婚宴會場門口,緊張地盯著空蕩的桌椅,像是綜藝節目主持人擔心收視率,懷疑根本不會有人到場,一切只是

等到賓客紛紛湧入,你渾然忘卻事先的節目流程、來店禮、甚至新娘在哪裡?看著一輩子沒熟悉過的遠房親戚或身材變形的高中同學,向你走來,你口乾舌燥,感覺像是站在非洲大草原上,被五百隻犀牛不停撞倒、踩過,你的人生化作數百個笑容,一起向你碾來;而你坐在主桌,勉強嚼著龍蝦與海參,滋味像是泡過水的保麗龍。

終於杯盤狼藉,曲終人散,摸著肚皮的二伯三嬸紛紛散去,你才會從夢裡醒來,看著人潮像海潮一樣退去,現場如同納莉風災過後的台北街頭,空瓶罐、食物殘渣、破碎的杯盤、折斷的樹枝、待拯救的貓狗,一旁是臨時組成的點鈔機部隊,規模嚴整壯觀只有在黑手黨電影才看得,而你氣力放盡,只想趕緊銀貨兩訖,離開現場。

至於洞房花燭?那就再等等吧。

 

DSC01391.jpg婚禮當天,喜宴會場門口的人形立牌,可以分擔大家都想找新郎新娘合照的任務,功能有點像是稻田裡的稻草人。

 

【補記】本文原刊於今天的中國時報B3版。四十好幾當老新郎,一直打算寫出被婚禮驚嚇的經驗,但遲遲未寫;中國時報新闢「囍事周報」,主編美杏及瑞紅囑我寫一篇血淋淋的經驗談,於是趁機檢視自己一輩子只能一次(最好是這樣)的驚悚奇遇記。如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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